Newsletter No. 478

2 478 • 19.5.2016 特寫 Feature 探索廣東話的誤區 Debunking Some Myths about Cantonese 張 洪年教授,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及中文大學榮休 教授,祖籍江蘇鎮江。稚年來港的他,自稱「外江 佬」,熱愛語言,尤其是粵語。他在4月上旬應新亞書院第 二十九屆錢賓四先生學術文化講座之邀回港,為觀眾帶來 三場精彩的粵語及文學講座。《通訊》特請他從語言學的 宏觀角度,暢談粵語的一些現象,並澄清一些誤區。 我們現在詬病的懶音,日後會演化為正音嗎? 今音不同古音,是十分自然的語言變化現象。今日粵語常常 把音節前面的[ŋ-]鼻音丟失,好像把我[ŋɔ 5 ]讀成[ɔ 5 ],一 般認為這就是所謂的懶音。「我」古代屬於疑聲母,是舌根 鼻音,今音保存古代[ŋ-]的讀法。不過古代屬於疑聲母的還 有其他的字。就以「疑」字本身為例,古讀[ŋ-],今卻讀[ji 4 ], 顯然已經把舌根鼻音丟失。我們不說這是懶音,原因是日久 已成習慣。「疑」字丟失鼻音總有百多年以上的歷史,但是 「我」字丟失[ŋ-],卻是這幾十年才比較流行。對還保持鼻 音讀法的人來說,以為沒有鼻音的讀法是為了發音省力而產 生的壞習慣。不過現在年輕一代把[ŋ-]丟失的漸多,假以時 日,可以想見「我、疑」都可能一律不帶鼻音聲母,到時,今 日所謂的懶音會成為新的標準發音。 把[n-]讀作[l-],例如「你」讀作「李」,也是常說的粵語懶 音現象之一。不過,有些方言如四川話,也有[n-]和[l-]不分 的現象。但是四川話卻是把[l]讀成[n],恰恰和粵語的現象 相反。如果說[n-]發音困難,於是偷懶讀成[l-],那麽為何四 川人倒反過來把[l-]變成[n-]?難道他們認為[l-]比[n-]難發 音?說粵語的年輕人也常把韻母部分的舌根韻尾[-ŋ]讀成 舌尖韻尾[-n],例如「剛」本是[-ŋ]、「乾」是[-n],但現在剛 乾不分,都讀成[-n],許多人以為這是因為[-ŋ]發音比[-n] 複雜,但是南方的國語常把韻尾[-n]讀作[-ŋ],例如「民」、 「名」,本是[min 2 ][miŋ 2 ]之分,但南方國語、台灣國語不 分,把[-n]也讀作[-ŋ],這變化的方向也正和粵語相反,那 又怎樣用偷懶來解釋這現象?用懶音來解釋語音的變化只 是一種印象式的描述,並不可作準。 語音的演變是否由民眾說了算?是不可擋的嗎? 硬要把語音定於一尊,是可以的。但是由誰來決定?根據 甚麽來決定?目的到底又是甚麽?這就富於爭議。自民國以 來,便把國語/普通話定為國家語言,標準發音都以北京話 為基礎。但是北京話和標準漢語的發音並不完全一樣。例如 「誰」的標準音是[shui 2 ],北京人大多說[shei 2 ]。今天要是 一個北京人參加朗誦比賽,把「誰」讀成[shei 2 ],也許評分 的時候會打折扣。 標準不標準往往是主觀的判斷。如果一百個人當中,九十九 個人都保持一種老派發音,只有一個人獨持新派發音,那當 然是多數人佔優勢,認為新派發音不可接受。政府或法定 的語言委員會也許可以規定這老派發音是標準音,所有正式 場合必須跟隨。這種人為的努力或能把自然的語音變化拖 慢一點,但是刻意的外在糾正和自然的內部變化在相互角力 之下,最終誰會勝出?從語音史可以看到許多例證。尤其在 今天的社會,人們普遍不容易接受建制強加的標準,壓力愈 大,反動力量也愈大。 其實說到底,語言最大的規範能力就是約定俗成。等到九十 九個人都說新派發音,獨持老派標準發音的就成了異類。有 人問我是否贊成懶音。作為一個研究語言的人,我的工作是 如實描述語言的現況和變化,我不會也不應該帶有任何價值 判斷的眼光來指三道四。 粵語保留了最多的古音,朗讀詩詞歌賦最能保持原有 聲韻之美,是嗎? 粵語歷史悠久,這話一點不錯,但是哪種語言沒有悠久的 歷史?福建話中就保留了一些秦漢時代的語音。「茶」字潮 州話的發音近似「爹」,聲母讀[t],這是上古音;廣州人讀 「查」,是後起的發音。張和鄭這兩個姓,閩語讀[t-],也是 上古的發音。所以保存古音的不只是粵語而已。 大家最常提到的是粵語完整地保存了[-p][-t][-k]三種入聲 韻尾、和[-m][-n][-ŋ]鼻音韻尾這些特點。今天的北方話, 入聲韻尾[-p][-t][-k]確實是已經消失,[-m]韻尾也合併到 [-n]。但是保留入聲的不只是粵語,且也有方言是保留[-m] 韻尾。另一方面,現代粵語也丟失很多古音,例如古代齒音 有三套,一百年前的粵語還有兩套,到了二十世紀以後才歸 攏為一套dz/ts/s,但是普通話仍保存了三套,也就是漢語 拼音中的j/q/x:zh/ch/sh:z/c/s。總而言之,粵語確實保存 了很多古語音,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失去了很多。 用粵語朗誦古詩詞的確悅耳,例如「怒髮衝冠,憑欄處、瀟 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又如「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這些 詩詞以入聲押韻,用粵語朗讀,特見鏗鏘。不過試讀《長恨 歌》的:「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 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國、得、識三字,今日粵語讀來就 不押韻,但是在古代確實是同屬一韻,只是後來各自演變, 到了今天的粵語,雖然都屬於[-k]韻尾的入聲韻,但是元音 各不相同,古代押韻的效果在今日粵語中就完全感覺不到。 可用鎮江話來唸,起碼「得」和「識」仍是押韻的。那麽,我 們說粵語保留古音,當然不錯,但是不能就此認為粵語是存 古,或者是最能保留古音的語言。 用普通話學習中文,寫作無須經過口語轉化為書面語 的過程,會寫得更好嗎? 不一定。這裏面的前設是現代白話文是以北方話或普通話 為基礎,所以只要把口語轉化為書面語,就會文從字順。沒 錯,會說普通話的人寫作時確實是少了一層先從方言翻成普 通話的轉換過程。不過就是因為這樣,能說普通話的人都能 寫好的文章嗎?北京人成千上萬,一口京片子,人人都可當 作家了?當然不。寫作不是我手寫我口那麼簡單,而是另外 一種深層次的訓練。文章要寫得漂亮,得下苦工多讀書,多 看古典文學,從中汲取養分,以補不足。肚裏沒有墨水,能寫 得出甚麼?香港以前中小學的中文教學,選取古今範文。那 個年代栽培出來的學人,國語不一定說得漂亮,但行家一出 手,便知有沒有。 如何看「普教中」、「棄繁從簡」等爭議? 語文政策如果涉及政治因素,我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否 則,我們應該持平來看,千萬別感情用事。教學應該用普通 話還是廣東話?漢字書寫應該採用簡體字還是繁體字?這 兩個問題都得先問我們為甚麼要在兩者之中選其一?選擇的 目的又是甚麽?繁簡之別自古就有,為書寫方便起見,常常 會省減筆畫。中國近代推出簡體字和漢字拉丁化方案,主要 目的卻是在於掃盲。掃盲這個需要在現在香港的社會仍然 迫切嗎?既然沒有這個危機或需要,那麼教學為甚麼不就從 繁體字開始?繁體字歷史悠久,一兩千年的古代典籍,今天 還能字字讀得出來,那是多麼可貴的資源。要是教學全然以 簡代繁,文化承傳也許會出現危機。不過中國大陸推行簡體 字好幾十年,所有出版基本上都是以簡體字為主。我們要是 不認識簡體字,那也會是一個很大的損失。純粹從學習漢字 的角度來看,是先繁後簡、還是先簡後繁容易?答案應該很 清楚。 另一方面,普通話是國家語言,我們不能不學習。只要一踏 出香港,能用上廣東話的場合就很少。所以從實用角度來 看,應該趁早學習普通話。但是並不是說要用普通話來取代 廣東話。香港絕大部分的人的母語都是粵語,以母語教學, 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們不能因為普通話是國家語言,就採用 普通話作為教學語言,這就像中國不會因為英文是世界語 Photo by ISO staff

RkJQdWJsaXNoZXIy NDE2NjY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