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大學校刊 一九八七年第二期

丁肇中敎授講辭 格物致知 監督閣下、校長先生、各位校董、各位嘉賓： 在中國傳統敎育裡，最重要的一本書就是 《四書》(約公元前四百年)。《四書》的《大 學》說，一個人敎育的出發點是「格物」和「致 知」。就是 從探察物體而得到知識。用這 名詞來描寫現代學術發展是再適當也沒有了。 現代學術的基礎就是實地的探察，就是我們現 在所謂的實驗。 但是傳統的中國敎育並不重視眞正的格物 和致知。這可能是因爲傳統敎育的目的並不是 尋求新的知識，而是適應一個固定的社會制 度。《大學》本身就說，格物致知的目 ，是使 人能達到誠意、正心、修 、齊家、治國的田 地，從而追求儒家的最高理想——平天下。因 爲這樣，格物致知眞正的 義被埋沒了。到後 來誰也弄不淸楚什麼叫做格物致知。 大家都知道明朝的大理學家王陽明(一四 七二—一五二八)，他的思想可以代表傳統儒家 對實驗的態度。有一天王陽明要依照《大學》 的指示，先從「格物」做起。他決定 「格」 院子裡 竹子。於是他搬了一條凳子坐在院子 裡，面對着竹子硬想了七天。結果因爲頭痛而 宣吿失敗。這位先生明明是把探察外界誤認爲 探討自己。這樣明顯而膚淺 錯誤，現在看來 是可驚也可歎。 王陽明的觀點，在當時的社 以理解的，因爲儒家傳統的看法 變的眞理，而這眞理是「聖人」從內心悟 的。聖人知道眞 以後，就傳給一般人。所以 經書上的道理是可「推之於四海，傳之於萬世」 的。這種觀點，經驗告訴我們，是不能適用於 現在的世界的。 我是研究科學的人，談到科學方面比較內 行，所以先讓我談談實驗精神在科學上的重要 性。 科學進展的歷史告訴 們，新的知識只能 通過實地實驗而得到，不是由自我檢討，或哲 理的淸談就可以求到的。 實驗的過程不是消極的觀察而是積極的、 有計劃的探測。比如，我們要知道竹子的性質， 就要特別栽種竹樹，以研究它生長的過程，要 把葉子切下來拿到顯微鏡下去觀察，絕不是袖 手旁觀就可以得到知識的。 實驗的過程不是毫無選擇的測量。它需要 有小心具體的計劃。特別重要的，是要有一個 適當的目標，以作爲整個探索過程的嚮導。至 於這目標怎樣選定 就要靠實驗者的判斷力和 靈感。一個成功的實驗需要的是眼光、勇氣和 毅力。 由此我們可以了解，爲什麼基本知識上的 突破是不常有的事情。我們也可以了解，爲什 麼在歷史上學術的進展只靠很少數的人關鍵性 的發現。 在今天，支配着王陽明的思想的文化背景 還有它的遺力，還繼續支配着中國所謂「讀 書人」的頭腦。因爲這個文化背景，中國學生 大都偏向於理論而輕視實驗 而不願意動手。中國學生往往唸課 考試都能考得一百分，但是面臨着須要出 的硏究工作時便不知所措。 在這方面，我有個人的經驗爲證。我是在 傳統敎育裡長大的。到美國進大學唸物理的時 候，起先以爲只要很「用功」，什麼都遵照老師 的指導，就可以一帆風順了。但是事實並不這 樣。一開始做硏究便馬上發現不能光靠老師， 須要自己做主張，出主意。當時因 預先沒有 內心的準備，不知吃了多少苦。最使我徬徨恐 慌的，是當時的唯一辦法——以埋頭讀書應付 一 切 — — 對 於 實 際 的 需 要 毫 無 幫 助 。 我覺得眞正的格物致知的精神，不但是在 硏究學術中不可缺少，而是在應付今天 世界 環境也不可少的。在今天一般 敎育裡，我們 需要培養實驗的精神。就是說，不管在研究科 學，研究人文學，或者在個人行動上，我們都 要保留一個懷疑求眞的態度，要靠實踐來發現 事物的眞相。現在世界和社會的環境變化得很 快。世界上不同文化的交流也越來越密切。我 們不能盲目地接受過去認爲的眞理，也不能等 待「學術權威」的指示。我們要自己有判斷力。 在環境激變的今天，我們應該重新體會到 幾千年前經書裏說的格物致知眞正的意義。這 意義有兩方面。第一，尋求眞理的唯一途徑是 對事物客觀的探察。第二，探察的過程不是消 極的袖手旁觀，而是有想像力有計劃的探索。 希望我們這一代對於格物和致知有新的認 識和實用，使得實驗精神眞正地變成中國文化 的一部分。 7